文/宋揚
趣問一小孩:“米從哪里來?”答曰:“超市買的。”小孩的無知當然可以諒解,但作為成人的我們,是不是應該思考這樣一個問題——從一粒谷子到下一粒谷子有多遠?
“春雨驚春清谷天”,似乎到了清明前后就應該考慮谷子下種了。但農(nóng)時的到來卻是靈活的。如果打春在農(nóng)歷的年前,清明節(jié)就在農(nóng)歷的二月;打春在農(nóng)歷的年后,清明節(jié)又推遲到農(nóng)歷三月。“二月清明莫趕前,三月清明正種田”,農(nóng)人對《二十四節(jié)氣歌》的運用從來都不墨守成規(guī),須得等到三月的清明,才是培育秧苗的最佳時機。
谷種先曬一曬,使其干濕均勻,出芽才整齊。然后放進田水或塘水(井水溫度過低,堿性大)浸泡一整天,中途換一次水,最后把谷種平鋪在竹笆上放入溫室(煮飯后留著余溫的灶口)催芽。沉睡的谷子在水分與溫度的作用下開始慢慢蘇醒。
與此同時,秧田的翻松與平整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。
收割完油菜籽的春水田如同分娩后的母親,元氣的恢復急需一場酣暢淋漓的雨。春雨一般是溫柔而嬌羞的,好在還有嘩嘩的蓄水從高山上的湖泊流下來,春水田又活泛起來。水一潤,耕牛就該上場了。犁鏵翻起的黑色泥浪一層一層,犁鏵白亮亮的耀眼,新起的泥光滑如鏡如絲。水面上驚走的水蜘蛛和抱著遺落的油菜莢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螞蟻,面對突如其來的巨震驚慌失措。老牛只篤定地向前,從不會想到甩掉枷鎖揭竿而起。這只老牛是縣上給我們生產(chǎn)隊的獎品,理由是我們隊的人均日勞動產(chǎn)值超過了一元錢,是全縣生產(chǎn)隊的翹楚。
一切的不安最后都被完美的歸宿代替,螞蟻在岸邊找到新家,水蜘蛛從來不懼漂泊天涯。春水田被瘋長的油菜秸稈根莖支離得凹凸不平的肌膚又平整如初,臉上紅暈再生,她在等待下一場孕育。
“清明斷雪谷雨霜”,雖然已經(jīng)是春暖花開的時節(jié),但夜晚依然寒意料峭,秧苗需要覆蓋拱起的塑料薄膜保溫。夜里覆蓋,白天再掀開薄膜透氣,讓秧苗接受日光的適度呵護。
再過一段時間,秧苗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分家了,它們嘴上沒嘮叨,卻以噌噌噌躥高的個子宣告對脫穎而出看到更藍的天空的渴望。分家意味著單門獨戶,自成一家,然后長成真正的稻子。插大秧苗的舞蹈如火如荼地上演,春水田就是最明凈的舞臺。水田五月的煙嵐在晨曦中褪去,薄薄的水面開始倒影天光云影和飛鳥的蹤跡,也折射出半酥軟的土坷垃。明晃晃的水田里,插秧應該是技術活。只見父親坐在“秧凳”上,宛如在春水田里劃船。秧凳的發(fā)明者肯定沒有學過物理學,卻把“壓力與壓強”的知識運用得如此貼近民生。秧凳底座是一塊兩頭微微翹起的木板,有了它,秧凳可以很省力地在水田里滑行。木板上面釘著一個有弧度、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木凳,能最大程度地減輕坐在上面的人的疲勞。只見母親手起分秧,一落手,秧苗便直直地立在了田里,一起一落之間,水連成了一條弧線。我該如何去表達這個動作帶給我的美感?是武林高手踏浪而來,腳尖撩起的水花;是柔曼女子依依裙裾牽扯出的線條……看得手癢,我也撩起衣袖,挽起褲角,跳進田里學插秧。然而我的處女秀硬是把直線推進搞成了逶迤蛇行。父親一聲斷喝:“你這是搞啥子,滾一邊去!”就把我趕到了一邊。
在大人的怒罵聲中我永遠地失去了插秧的機會,只能眼巴巴望著他們在田里妙手翻飛。殊不知,插秧也是辛苦活兒,一天下來,大人們腰都直不起來。不懂事的孩子哪里體會得到這些?那閑置的秧凳早載著我在另一塊田里飛翔起來,我和秧凳都是快樂的魚。
剩下的,就是靜靜地等待。春水田是這個大家族的母親,黎明的薄霧中,她目光脈脈,只希望眼前成排的萬千孩子快快長呵!等到孩子們個個灌了清漿,胖了身軀,黃了谷殼,直等到嗡嗡的打谷機的聲音開始在原野響起。
晾曬在曬壩里的谷子需要用“抓筢”撈去零零散散的稻草,用類似于《西游記》里豬八戒的武器一樣的工具推平。這釘耙,于我們小孩而言可是瘋打的最佳玩具。如果天氣好,谷子一天就可以曬干過心,如果天氣一般,需要連續(xù)曬兩到三天。陰干的谷子做出來的米飯遠不如在烈日下暴曬的谷子香甜。
早有一架風谷機擺在曬壩等著曬干的谷子。風谷機的頂部是一個大漏斗,一個搖柄和軸承帶動葉片扇風。谷子里的土灰被吹得遠遠的,而那些尚可以用來喂牲口的癟谷因為有一定重量被留在第二道出口,至于最飽滿的谷子,當然乖乖滑進第一道出口的籮筐里。
精選的稻谷被倒入打米機,白花花的香米從打米機上如春水一樣流淌出來,一粒谷子這才完成了從谷子到米的歷程。
其實,谷子的成長過程遠不止我所寫的這么簡單??催^《平凡的世界》的人就都知道主人公孫少安為了讓村里的農(nóng)田能得到救命的水,幾乎把命都豁出去的艱辛。
那粒被留在谷倉中的谷種和農(nóng)人一樣,體會過生活的艱辛。日子有憂有喜,太陽照常升起。時光讓它變得平靜,它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次輪回,靜靜地……
濟慈在詩中寫道:“大地的詩歌從來不會死亡”。一粒谷子的過去、現(xiàn)在和未來,又何嘗不是大地上一首永不死亡的詩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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